○陈长远

　　（一）

　　一个许久未见的老友突然打来电话，本早已多时不联系，但电话一响起，熟悉感自然扑面而来。有时候，男人之间的友情就是这样。接风洗尘，亦是自然之理。我提议去大点儿的餐厅或者酒店，他拒绝了。“有没有那种苍蝇馆子，最好是烤串或者排挡之类的，要能抽烟喝酒、大声嚷嚷的那种。”“有。”“今晚走起，就咱俩人，你做东。”“行。”

　　（二）

　　挑的地方离我家不远，是一家不算出名的烧烤摊子。粗糙的门面，熏黑的招牌。油烟味儿在热气的蒸腾下扑面而来，到处闹哄哄，透着人味儿。点了串儿，拿了一打冰啤，两人相互打量了半晌，似在相互寻找当年记忆。“来，先干一杯再说。”“好。”

　　杯酒下去，话匣打开。他问：“听说你毕业后找了工作，一呆就呆了七八年，真的假的？”“是真的。”“这不像你啊？”“那怎样才像我？”我问。这话倒让他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一样，想了半晌，才说：“初中那会儿，咱们一起看的《射雕英雄传》。你说，你一定要去群雄论剑的华山看看，去找一找桃花岛。记得吗？”“昨天中午吃过什么我都忘了，哪里还记得这个？”“那你去过华山了吗？”“没去过。”“啧！”他抿了口酒，咂咂嘴，“我去过。”“看到江湖了吗？”“看到个锤子，全是人挤人。自拍的、拍抖音的，什么牛鬼蛇神都有，就是没有大侠和江湖。”“不错，也算是一种收获。”他点点头，旋即又问：“那欲把西湖比西子的西湖去过没？鲁迅的百草园呢？西出阳关无故人的阳关呢？姑苏城外的寒山寺呢？烟波江上的黄鹤楼呢？渔舟唱晚，雁阵惊寒的滕王阁呢？去过了吗？”我笑着摇摇头。“可惜，我以为你都会去的。你知道，当时你也是小才子一个。我以前就觉得，如果真有人不止于眼前的苟且，去寻找诗和远方，那人肯定是你。”我放下酒杯，问：“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三）

　　十八岁那年，我在榕城求学时，遇到了现在的爱人。她乡故知，话语不尽。有一年，她需要提早前来学校，我主动去车站送她。那时候的我，就像汪峰歌里唱的——那时的我还没剪去长发，没有信用卡，没有二十四小时热水的家。只有满腔热血，和一辆老式摩托。为了和她多待会儿，我约她提前两个小时到车站，就为了能在一起多说说话。然后，半路车抛锚了。凭我的三脚猫功夫，折腾了老半天，最后看着仍然无法启动的破车，我差点想哭出来。时间过去，一边是等待的姑娘，一边是抛锚的破车，中间隔着的几公里路是我那个暑假里经历过的最漫长的路。我一遍一遍解释，她在那边劝我不用着急。那天，我顶着太阳，推着车走了几公里的路。最终还是把车推到了镇上的修理店，然后一路狂奔到车站。那时候，距离开车也不过十余分钟时间了。我记得，那时候我特别狼狈，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汗水，手里还抓满了油污。我当时觉得我完了。然后，在剩下的十几分钟里，她用光了整包纸巾，帮我擦去了一脸的汗和一手的污渍。从那天起，我就知道，我再也去不了其他地方了。

　　（四）

　　故事说完，朋友带着疑惑的眼神看着我。“故事很动听，然后呢？跟诗和远方有什么关系？”我给他倒了一杯酒，笑：“我已找到了我诗，又何必再去到处寻找？”“你是说……你的妻子？”“是。”“确定不只是想秀恩爱吗？”“当然不是！”我笑着对他说，“你想听我念首诗吗？”“你说。”于是我念给他——“你在漫长等待的那一面我在焦急寻找的这一边穿过你湖水一样的双眼所有的美好我都已遇见”

　　听完后，他撇撇嘴：“真的是歪诗，又臭又酸。那好，诗有了，远方呢？”我拿出随身的钱包，将一张照片递给他。他一看，笑了：“你的孩子，这么大了？”我点头，笑着解释：“所谓远方，不就是未知的希望？孩子充满未知的未来，就是我想去的远方。再说了，人们总说眼前苟且，我并不觉得。每天上班之前，我看见的是孩子的笑脸。上班时，我的眼前是一家国家电池的龙头企业，哪怕是螺丝钉，同样是为国家和人民添砖加瓦，见证每一个微小进步，我觉得这即便算不上伟大，但也并不苟且。”“还有，人们总说诗和远方，但其实诗从来不只是‘大漠孤烟直’或者‘芳草萋萋鹦鹉洲’，也同样有‘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和‘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王勃在滕王阁序里写的不只有‘渔舟唱晚，雁阵惊寒’，同样也有‘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其实——眼前真的一点也不苟且，它充满了诗，也充满了远方。”朋友看着我，似信，又似不信，最终摇摇头，又饮一杯，然后笑了。“还是你活得明白！”“谬赞。”

　　（五）

　　片刻相聚，复又道别。回到家时，已是十一点多。微醺的我，打开家门，一抬眼——看见了我的诗和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