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一年之中，故乡的灯火在哪个季节最亮?当然是腊月了。腊月里，春运在这个国家，是二十四节气之外的另一个“节气”，它的主题就是：回家过年。故乡的灯火，温暖着游子们的心肠。

　　腊月的一天，老刘穿着一双草鞋在城里马路上转悠，我问老刘：“春节回故乡么?”写诗的老刘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纠正道：“即使回去，也是回到家乡，故乡是回不去的了。”这下轮到我翻白眼了，啥意思?老刘捂着胸口说：“我家乡在川西盆地，这是地理上的位置，我故乡在心里，这是精神上的坐标。”

　　腊月里，老刘给他大哥打了一个电话：“哥，我想看看那儿。”大哥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一口气跑到父母的坟头，用微信视频连线，给老刘发来了视频：野草在腊月的风中摇曳，父母的坟，越来越瘦弱了。老刘叮嘱道：“哥，你给锄锄草，草都把坟给淹没了。”老刘想起父亲还在人世时，有一年来到他所在城市，看到马路花坛边绿草茵茵，父亲说：“儿啊，这些草多可惜，买几只羊来喂就好了。”老刘忍不住哈哈大笑。老刘说，他在腊月里身子骨特别怕凉，深夜里常常有来自老家的风，呼呼呼从窗口窜进来，风的声音，像是在喊人。老刘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人要是像一棵树那样在城里生长就好了，有根须，好多人，就是一浮萍。

　　老韩出生在东北，来到这城市三十多年了。腊月里我问老韩：“回东北过年吗?”老韩瘪着嘴说：“爹娘早没了，我回去干啥……”一个没了爹娘的故乡，在腊月里是冷去的僵硬大地、冰冻的河流、结霜的林子。老韩说，腊月夜里，总梦见娘在那条湖边土路上追着喊他的乳名回家吃饭，湖的两岸，是芦花如雪浪翻滚，老韩在梦里，飘得比芦花还高。老韩说，我娘一辈子，从来没和人吵过一次架，永远都是那么笑眯眯的。娘走的那一年，也是腊月，老韩得知母亲病危，坐着火车回东北，在穿过一条漫长隧洞的时刻，娘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安葬娘后，老韩搭了床，在娘的坟前睡了三个晚上。

　　娘生前被老韩的二弟照顾着，到老韩居住的城市就来过一趟，娘带来了东北老家特产。第一顿饭，娘下厨房给他做小时候爱吃的饭菜，饭菜上桌了，娘唤着他的乳名：“大狗子，来，快来……”娘还带来了一棵老家土里的小树苗，让老韩栽到了盆景里。一盆盆景，就是老韩阳台上微缩的故乡。老韩说，腊月里想老家时，他就蹲在盆景前，轻轻一嗅，娘又回来了，故乡又回来了……

　　老郑，好多人说他性情古怪，朋友稀少，不过我倒和他交上了朋友。他是心口一致的人，这么多年了，只要腊月一到，老郑就一个人去火车站溜达，他在风中抽着一支烟，明明灭灭，眼神呆呆地望着火车站里回家过年的人流。去年腊月的一天，我陪老郑去火车站，他望着一个佝偻的白发老太太，冲上前去，搀扶着蹒跚行走的老人。那天在火车站旁边的小酒馆，老郑给自己灌了好多白酒，一个人喃喃着，他突然激动地一把搂抱住我哭着说，他八岁那年，就没了爹娘。这么多年了，表情木讷的老郑那天才对我倾诉衷肠，他说，他来火车站，是因为腊月的梦中，总出现娘的身影，在火车站，他幻想能够见到梦中那个身影，搀扶着她回家过年。

　　腊月里，城里刘老头把马路边的落叶带到郊外去燃烧，他说，依稀中可以嗅到贵州老家炊烟的味道。腊月里，还有那个走失了孩子的父亲，十多年了，总在腊月的餐桌上摆上碗筷，呼唤着孩子回家过年。腊月里，我认识的民工张老三给我送来一个腊猪头，是他老婆在乡下养的土猪。张老三来跟我辞别，他说要回老家过年去，我送他去车站，望着客车离开城市，我突然感到在这个城市，脚下有一股根须被硬生生剜去了。

　　我在腊月里望着城里的条条马路，恍惚中看到马路上重叠着好多的路：铁轨、河流、山道、阡陌、航空线……这是腊月里，通往回家的千万条路。想家的人，请和我一样，灵魂里穿着一双草鞋，回乡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