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美者

　　从未想过，在南方，在琅岐岛，居然有这样的一片朴树林。

　　初夏。它们茂盛的样子，快要透露出一股疯狂劲。一层一层的绿意，紧紧地互相拥抱着，倔强地向上叠起来，一点一点靠近它们向往的天空。四百多年了，它们只做这一件事。

　　于是，当我走在这树林中时，仿佛撞见了一群在水边嬉戏起舞的仙子，她们清透而灵动，让闯入者羞怯。我只想瞬间洗尽满身尘埃和俗念，才有面目进入这样的自然之境。在林间多走了一会儿，欣喜起来，开始忍不住想要撒丫子奔跑，从一棵树奔向另一棵树，一直跑啊跑，跑回童年。这忽然生发出的轻盈，让我甚至愿意相信，前世我就是这林间的一只小鹿。跑到树林之外，我才看见，琅岐是一个名唤明珠的少女，而朴树林是她的及腰长发。

　　朴树林位于琅岐岛的云龙村，这片朴树林定居在沙丘上，却是极其罕见的。于是，沙丘地面上长满了绿油油的野生嫩草，朴树则参天蔽日，盘根错节，还有相当数量的幼株、幼苗，长势良好，年年岁岁实现着自然更新。四百多年了，这片朴树林就这样兀自枯荣，挡住海风海浪，沉默无声地守护着云龙村。

　　而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不需呵护的美。古朴树林守护着云龙村，云龙村人也在守护着古朴树林。他们世代将其视为“风水林”，不要说砍伐林木，凡在林内放牧、割草、打扫枯枝落叶等，都是被严格禁止的行为。这是自发的不成文的村约，老人小孩皆自然遵守，加上当政者颁布严格条例，所以，这里的朴树即便干枯倒下也不会被拉走，放任其回归大地。因为长久没有人来打扰，朴树林尽情张牙舞爪，像风一样奔向天空，林间几乎无路可行。只在近些年，用青石铺出一条蜿蜒小道，宽只许一人行。这里的人们知道如何与这片古朴树林各自安好。他们的方法简单而智慧：不远不近地看着她——不打扰便是最好的爱护。

　　如此，一方村民的善念，守住了一片古茂的树林，历经风雨也不改，人与自然，联手培育了这一场绿色的奇迹。所以，朴树本是北方树种，却在南方蔚然成林;沙丘本是恶劣之地，朴树却在此蓬勃生长，一年繁荣胜一年。由于常年受海风影响，她们也长成了南方朴树林特有的样子：树木并不高大，而是细长袅娜，摇曳生姿，反倒有了一种独特的美。假若没有了这朴树林，琅岐岛没有这一袭长发，该少了多少风韵啊。

　　关于朴树林传说遥远而美丽，叫人忍不住相信。我想象着海鸟扑扇着翅膀，翻过山，越过海，衔来一枚小小的种子，只为了告诉我们，善念是可以改变世界的，那也是我们在坚硬尘世中唯一的柔美。

　　只是，时光毕竟不能凝固，历史总是要向前的。自从现代化进程加速后，一波一波的挖掘机和起重机通过琅岐闽江大桥开进岛内，农田被楼房吞噬，汽车喇叭声常常惊到吃草的老牛。沥青水泥路取代了小桥流水，幸存的几条河又黑又小，不复当年“绿水人家绕”的胜景。这片古朴树林的外面，原来是一片几百公顷的滩涂，也已围垦造田，成为海水养殖场，开辟水上游乐园。朴树林边还有一片湖，长堤观湖是为一景，只是那片湖也越来越瘦了。人们担心的是，湖消失的那一天，古朴树林也将不复存在。

　　瞬间有了淡淡的忧伤。心疼古朴树林这群起舞的仙子，真的要离我们远去。

　　世上万物都是有定数的，生活方式变了，很多改变就不可阻挡。但富裕有时叫人恐慌，因为我们所需要的也许并没有那么多。在多少人的梦境中，故乡原本应该是这样的：山坡上无欲无求的羊群，香甜可人的云朵，青山绿水，鸡犬相闻的田家院落，渔舟唱晚，荷叶田田的水泽渡口，炊烟袅袅时，健壮的母亲唤野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可不可以就这样，留下一寸不被打扰的静谧故土，让自然与人并存，人在田园，鸟在林间。

　　要不然，我们怕是连这厮守四百多年的古朴树林也要辜负?到那时，我们何处觅得一方故土，安放我们的乡愁?